研究来自女性的凝视：这臭狗屎的世界

西方艺术史见证了男性形象从大卫式的英雄主义形象逐渐式微的过程。如今的当代绘画中逐渐褪去了拿破仑式的雄壮威武，弗洛伊德在《The Painter Surprised by a Naked Admirer》（2005）中描绘的年轻模特依偎在画家脚边，垂垂老矣的羸弱画家通过女子的依恋重获昔日英雄的光晕，这可谓是英雄式男性形象在绘画中的一次回光返照。至上世纪末，珍妮·萨维尔笔下巨幅的“双性身躯”提出对性别界限的挑战，将“非雄性”的身份特质奉为新的崇拜。而塔拉·玛达尼创作的男性形象，则不仅仅是对艺术史上传统英雄式男性形象的驳斥，更是罕见地将女性凝视投诸于男性之上。

本次展览标题作品《Chit Chat》创作于2007年，是塔拉·玛达尼最早的一部动画作品。此作以典型的塔拉·玛达尼式笔触，描绘了一群身份不明的中年男人之间一连串无效的暴力对话。塔拉·玛达尼以此揭示男性气质笼罩的世界中冲突和战争频发之因。动画作品《Headbug》（2009）、《Underman》（2012）、《Wrong House》（2014）中，男人或无聊地拍打头上的包至头破血流、或随机地对任意对象施加暴力，在这无聊的施虐与受虐之间，玛达尼深刻地洞察及表现男性的无聊与暴力。

《Hospital》（2009）、《Manual Man》（2019）和《The Womb》（2019）则出现塔拉·玛达尼作品中另一重要象征性人物——婴儿。婴儿似乎是玛达尼为其早期创作中的荧光黄笑脸寻找到的肉身承载——《Love Doctor》（2015）画面上荧光黄笑脸身着白大褂，在冰冷的幽蓝色光线下对男子施加其所不欲的手术，可以感知到与《Hospital》（2009）中婴儿对病床上男人不断地施虐行为带来的一脉相承的天真的暴力。

在玛达尼的创作中，婴⼉不仅仅是森严等级制度和拜物淫逸的成⼈世界的对⽴⾯，同时具备浑然天成的、黑白不分的、巨大的破坏性，是在野蛮与希望中摇摆的矛盾体：《Manual Man》（2019）中，裸体婴儿暴力地砸碎了被固化为各式家具的中年男人，最终坐望窗外一个崭新的纯洁世界。在《The Womb》（2019）中，尚在子宫中的婴儿拒绝接受人类简史的传统叙述，在主动关闭屏幕的尝试无效后，愤怒的婴儿举起枪打破母体子宫的桎梏，它意识到自己不得不打碎那不属于自己的历史了。塔拉·玛达尼作品中复杂多面的婴儿形象，兼具混沌、暴力、纯真与希望，是“弑父”暴行的执行者，同时也是新世界的开拓者。不禁令人联想到本世纪在各地反霸权暴力示威中意欲摧毁一切结构的青年革命者们。这一指涉在玛达尼的绘画作品《Dirty Protest》（2015）中表现得更为直接：此作描绘了随处排泄，并在墙上用粪便涂鸦的婴儿——直接引用了“关押爱尔兰激进分子的英国迷宫监狱（1976–81年）和阿马监狱（1980–81年）中发生的秽物示威（dirty protest）”。但玛达尼之描绘婴儿并不着意于讨论某次特定的抗议运动，而是探索和捕捉这一群体之上的时代气质及抽象形象。

2013年以后，塔拉·玛达尼创作中人物形象渐丰，在“Pussy Painting”系列中出现了女性形象——《Sex Ed by God》（2017）中张开双腿等待被检视的短发女生。《Sex Ed by God》（2017）描绘了在一场性教育课堂上，两个男性人物遵从着喋喋不休的肉粉色嘴唇指导，亢奋地议论着投影中少女的身体。但女性能量决意不再消极地承受男性欲望的投射，她让两个男性消失在她的两腿之间，以此找回自己的主动权。

塔拉·玛达尼生育了两个孩子以后，曾有长达八个月的创作中断期。她试图在画布上描绘自己怀抱着婴儿的自画像——但这样的组合过于老旧，无法逃离圣婴与圣母的陈旧想象。于是玛达尼用深褐色的颜料抹去画面中母亲的形象，让她变得像狗屎一样。在2019年“Shit Moms”的系列创作中，玛达尼将母亲与婴儿、排泄物等符号置于同一个画面中，表现母体身份之古怪复杂及家庭内部的能量倾轧，将其作品的讨论范围从宏大的社会权力性别结构转向通常而言更为个人和私密的家庭生活。

在2020年大规模非自愿死亡的疫情浪潮中，塔拉·玛达尼重新审视生命、欲望和死亡。本次展览放映作品《Fan》是塔拉·玛达尼于今年创作的新作，画面中雪人因对死亡的恐惧砸碎了风扇，却导致了自己的融化——如此的不堪一击和虚无缥缈。玛达尼无意对疫情作出直接记录或回应，使其获得超越当下语境的能量。

从画画（drawing）、绘画（painting）到动画的过程，是创作节奏的渐缓，也是艺术家对视觉图式在不同材料和媒介上的可能性的探索。如果将所有的作品均视为一个艺术家完整观念的局部，那么在玛达尼的个案中，动画作品无疑是我们在探究艺术家的观念与思考时更幽深复杂的阅读路径。